夏日的傍晚,巷口的槐树总在暮色里沙沙作响。我蹲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剥毛豆,忽然听见隔壁传来"哗啦"一声水响。抬头望去,张伯正提着竹篮从井台旁经过,深蓝色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洇出浅浅的盐渍,裤脚沾着未干的泥星子。
张伯是这条巷子最年长的住户。五十年前他带着刚满月的我母亲搬来,砖木结构的平房至今还是巷子里最结实的那栋。他总说:"房梁要像人骨头,撑得起才不弯。"去年台风过境,整条巷子都进水了,唯有他家门槛以上的墙砖完好无损,雨水顺着天沟哗啦啦淌进后院,倒成了张伯新开辟的菜畦。
我十岁那年冬天特别冷,张伯每天清晨五点就推着独轮车去镇上卖菜。有次我起夜撞见他蹲在灶台前啃冷馒头,油灯把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,像尊沉默的泥塑。那年春节前夜,他突然敲开我家门,塞给我一个鼓鼓的棉布包。拆开层层油纸,整整齐齐码着三斤肋排、两瓶黄酒和半袋面粉,还有张泛黄的纸条:"囡囡长身体呢,别学大人省着吃。"
巷子东头王婶家的小子偷了钱跑丢后,张伯翻遍整条巷子才找到。他在学校操场守到天大亮,用自制的竹笛吹《茉莉花》,笛声穿透晨雾,惊醒了睡在槐树下的野猫。那孩子攥着被汗浸皱的十块钱,跪在张伯面前哭得发抖。张伯却只说:"钱可以再赚,人要是迷了路,得有人领着回家。"
去年清明,张伯在整理老屋时翻出个铁皮盒。褪色的红绸布里裹着泛黄的纸,竟是五十年前他当民办教师时写的教案。歪歪扭扭的毛笔字里夹着半片干枯的槐花,旁边批注着:"今日讲《爱莲说》,小满听得入神,许是能懂'出淤泥而不染'了。"我忽然想起他总把自种的莲蓬分给巷子里的孩子,说"莲是淤泥里长出来的好东西"。
前些日子张伯摔断了腿,却执意要坐轮椅去镇医院复查。我扶着他穿过巷子时,他指着新栽的月季花丛说:"这花根要埋深些,根扎得稳才开得旺。"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我忽然发现他鬓角的白发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根。巷子深处传来收废品的老赵吆喝声,惊起几只麻雀,扑棱棱飞向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。
张伯的轮椅至今还停在门廊下,车把上缠着褪色的红丝带。每逢周末,巷子里的孩子就会来听他讲老故事,他说:"人活一世,就像檐下的风铃,得把声音传给后来的人。"槐树沙沙的响动里,我仿佛又看见那个深蓝色的身影,正把一盏盏温暖的灯,一盏盏点着,一盏盏传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