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，我望着斑驳的树皮上缠绕的青藤，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离乡时，这棵树也不过是碗口粗细。树影在青石板上摇晃，恍惚间又看见扎羊角辫的自己，踮着脚往树杈上挂红布条。风掠过树梢的沙沙声里，故乡的往事如溪水般漫上心间。

记忆中最清晰的画面是村东头那片稻田。春种时，爷爷总爱用竹耙在田垄间画"之"字，说这样能赶走蝗虫。我常蹲在田埂上数蚂蚁搬家，看露珠顺着稻叶滚落。夏收时节，整个村庄的清晨都浸在稻香里，连空气都带着甜味。最难忘的是暴雨突至的黄昏，我和伙伴们光着脚在泥泞中追逐，突然被一道惊雷劈开雨幕——那正是爷爷撑着油纸伞，举着竹竿在稻田里驱赶鸟雀的身影。

村西头的老宅依然保持着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建筑格局。褪色的蓝漆木门上，"五好家庭"的奖状还贴在第三根横梁下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，能看见奶奶在灶台前忙碌。她总把新摘的南瓜切成月牙状，用柴火灶煨出金黄的南瓜粥。瓦罐里腌的梅干菜永远飘着琥珀色的油光，连村口小卖部的玻璃罐都比不上。去年回乡时，发现老宅门楣上新添了"文明家庭"的铜牌，但灶台上的青苔和墙角那株野蔷薇，依然保持着它们原来的位置。

故乡的变迁像村头小溪的流水，看似平静却暗藏涌动。村东头新建了三层小楼，玻璃幕墙倒映着蓝天白云，却再找不到当年那口能打起甜水的古井。不过每当暮色四合，总能看到几个老人坐在石阶上纳凉，他们手中的蒲扇摇出的，是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样的蝉鸣。最让我惊讶的是村西头的杂货铺，老板娘竟是当年教我认字的张老师。她依然用毛笔在账本上记账，只是货架上多了扫码支付的二维码，玻璃罐里的陈皮却比从前更陈了。

傍晚时分，我跟着村长去走访古建筑。青砖灰瓦的祠堂前，几个孩童正在放风筝。褪色的"忠孝传家"匾额下，新立的文物保护碑在夕阳中泛着微光。村长指着门楼上的砖雕说："这是清代留下的双龙戏珠图案，你看这龙须都盘了三百多年了。"我伸手触摸那些被风雨侵蚀的纹路，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，仿佛能听见时光在砖缝间流淌的声音。

临别前夜，我在老槐树下遇见放牛归来的阿伯。他指着树根处新冒的嫩芽说："这树啊，比村西头那座桥还老。"月光洒在阿伯银白的鬓角，也洒在树皮上新添的裂痕上。我突然明白，故乡就像这棵老槐树，经历雷击仍能抽出新枝，在时代浪潮中始终保持着生命的韧性。那些消失的老井、老屋，终将以另一种方式在记忆里重生，如同树根深处永远滋养着新芽的土壤。

归途列车启动时，我回头望见故乡的轮廓渐渐模糊。但我知道，当秋天的第一片银杏叶飘落时，老槐树的新芽又会准时破土而出。故乡永远站在时光的渡口，用不变的故事等待游子归来，用温柔的根系将离散的枝桠紧紧相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