教室里飘着粉笔灰的空气里，我握着钢笔的手微微发抖。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地趴着三个字"难忘的事"，像只被雨淋湿的蝴蝶。那是初中开学后的第一篇作文，张老师站在讲台前，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每个交卷的同学，最后定格在我空白的作文本上。

"小夏，你写什么了？"她突然把作文本拍在桌上，惊得我钢笔尖在纸面戳出个墨点。全班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转向我，我慌忙用袖子擦掉墨渍，却把"难忘的事"三个字抹得更模糊了。张老师用红笔在空白处画了个大大的问号，旁边批注着："连题目都写不好，还谈什么难忘的事？"

那天傍晚，我蹲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，看着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。书包里躺着被退回来的作文本，张老师特意用绿色中性笔在空白处写下："作文不是流水账，而是用文字照见心灵的镜子。"我摸着那行字，突然想起上周在图书馆撞见班主任王老师，她正对着《城南旧事》的扉页出神，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老槐树下，背后是斑驳的砖墙。

第二天清晨，我抱着作文本冲进办公室。王老师正在批改作业，阳光从百叶窗漏进来，在她鬓角镀了层金边。我把作文本推过去，声音发颤："王老师，能教我怎么写好作文吗？"她愣了片刻，突然笑起来，从抽屉里掏出个牛皮纸袋："这是我初中时写的《老槐树下的约定》，你先看看。"

牛皮纸袋里掉出张发脆的糖纸，旁边夹着张泛黄的作文纸。字迹像小蚯蚓在爬，但结尾处工整地写着："老槐树会记得，那个把糖纸夹在日记本里的小女孩。"王老师指着窗外说："你看那棵槐树，二十年前我种下的，它现在比我还高。"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，枝桠间漏下的光斑在水泥地上跳跃，恍惚看见无数个自己在树影里奔跑。

周末我跟着王老师去老城区采风。她带我在青石板路上慢跑，经过挂着"百年老醋坊"的灰砖院落时，突然停下脚步。院墙边探出几枝紫藤，花穗间垂着串干枯的果实。"这是老醋坊的老板娘，她每天晨起都要来摘。"王老师指着藤蔓说，"她说这些花果是时间酿的酒，等秋天再回来，就能尝到新酿的醋香。"

那天我蹲在醋坊门口，看老板娘用竹竿挑下最后一串紫藤。她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花穗，突然转头冲我笑："小姑娘，帮我个忙好吗？"我跟着她走进后院，在堆满陶缸的角落里，发现个蒙着红布的木箱。掀开红布的瞬间，我闻到了熟悉的陈年醋香——原来箱子里整整齐齐码着王老师二十年前的作文本，每本都用牛皮纸包着，还贴着不同年份的糖纸。

"这是我给每个学生存的成长日记。"王老师把最厚的那本递给我，封皮上用毛笔写着"2003级3班夏小棠"。我翻开扉页，看到当年那个歪歪扭扭的"难忘的事"，在老师批注的"题目太大"旁边，她用铅笔补了行小字："先写你窗台上那盆多肉，它开过一次花。"内页夹着片干枯的太阳花，花瓣边缘泛着褐色，像被岁月烫过的痕迹。

此刻我坐在考场里，钢笔尖在纸面游走。窗外蝉鸣震耳欲聋，但耳畔似乎传来紫藤花落的声音。我写下："难忘的事，是王老师办公室窗台上那盆多肉，在某个清晨突然绽放的六瓣黄花；是老醋坊后院木箱里，二十年来始终温着的陈年墨香；更是那些被红笔圈点却依然倔强生长的句子，在时光的褶皱里开出星星点点的花。"

收卷铃声响起时，我看见张老师站在过道里微笑。她的目光掠过我作文本上那个工整的标题，然后轻轻点头。阳光穿过玻璃窗，在"难忘的事"五个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像无数个被重新擦亮的问号，在纸面轻轻跳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