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，厨房的纱窗被汗水浸得微微发皱。母亲站在案板前揉面时，面粉像细雪般簌簌落在她的发间，她总说这双手比年轻时候粗粝多了，却依然能将面团揉出丝绸般的光泽。我蹲在灶台边偷看，铁锅里的腊肉正滋滋作响，油脂顺着锅沿滴落，在冷白的瓷砖上晕开一圈圈金边。

父亲从阳台搬来竹编蒸笼，笼屉里码着新摘的艾草团子。深绿的叶脉在米浆里若隐若现，像水墨画中晕染的远山。他教我辨认哪片艾草最嫩："叶子背面要有层白霜的才好。"我学着他的样子掐断草茎，汁液染得指甲盖发青，倒像是给指尖系上了青翠的丝带。案板上堆着刚从河里捞的草鱼，银鳞在夕阳下泛着细碎的光，父亲用刀背轻轻拍打鱼身，鳞片便像退潮般片片剥落。

暮色渐浓时，厨房成了蒸腾的剧场。柴火灶里的松枝噼啪作响，母亲掀开蒸笼的刹那，白雾裹着艾草清香扑面而来。父亲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围裙，端出砂锅里沸腾的莲藕排骨汤，汤面浮着层金黄的油花，像撒了把碎阳光。我捧着粗瓷碗，看汤色从琥珀渐变到乳白，排骨的醇香混着莲藕的清甜，在齿间绽开层层涟漪。

吃饭时老座钟刚敲过七点，八仙桌上的圆月亮被我们咬得缺了角。祖父夹起颤巍巍的红烧肉，油脂在筷尖凝成琥珀珠串："慢些吃，菜还没上完呢。"祖母把腌菜坛子往我这边推了推，酸脆的菜叶碰着碗沿叮当作响。堂弟偷喝汤时溅出几滴，父亲笑着用筷子蘸了蘸，在空中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月亮："这是今夜的特别版。"窗外的晚风卷着稻花香涌进来，和着碗筷的碰撞声，在暮色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饭后收拾碗筷时，母亲忽然说起年轻时在镇上卖艾草团子的往事。她指着墙角晾着的竹匾，上面摆着新包的青团："以前总赶在端午前收工，现在倒好，城里人连清明都要买。"父亲插话道："你忘了那年暴雨淹了河堤，我们踩着木盆去码头抢货？"堂弟捧着空碗追问细节，祖父从老花镜上方眯起眼睛，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。

月光漫过窗台时，我帮忙清理灶膛。父亲往灶灰里埋了颗花生，说等来年春天发芽，就能记得这顿饭的滋味。母亲把最后一片艾草叶子夹进相册，照片里她抱着襁褓中的我，背景是灶台前蒸腾的雾气。堂弟忽然说想吃糖醋排骨，父亲转身从柜底翻出个铁皮盒子，里面躺着半罐发黄的白糖。

夜色渐浓，蝉鸣被骤雨打断。雨点砸在瓦片上的声响里，我听见母亲哼着走调的小曲，父亲在修整漏雨的屋檐。月光穿过云隙，在空灶台上投下摇晃的影子，像一桌永远等不到客人的宴席。忽然明白，所谓团圆，不过是把离散的时光揉进面团，让每个晨昏都能蒸腾出记忆的香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