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清晨五点，蝉鸣尚未苏醒，我背着画板沿着乡间土路出发。露水在草叶上凝成细碎的银珠，车灯划破薄雾时惊起几只灰斑鸠，扑棱棱飞向远处墨绿色的山峦。车轮碾过碎石子路的窸窣声，像首未完成的诗，随着道路的延伸逐渐铺展成章。

穿过晨雾笼罩的村庄，田垄间浮动着淡青色的薄雾。老农踩着露水走向菜地，竹编背篓里装着沾着晨露的青菜。我看见他弯腰时后颈暴起的青筋，像古树虬曲的根脉，在薄雾中隐约可见。农舍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，与山岚缠绕成淡灰色的云絮。有孩童蹲在田埂边，用树枝戳弄刚破土的蚯蚓，泥水溅上蓝布衫的瞬间，他咯咯的笑声惊飞了竹篱上的家燕。

转过山坳，溪流在石缝间叮咚作响。野蔷薇攀着断崖生长，花瓣上还沾着昨夜的星子。几个晨跑者踩着露水从桥上跑过，运动鞋溅起的水花惊醒了沉睡的卵石。我看见穿红运动服的女孩在溪边驻足，她弯腰掬水的姿势像极了敦煌壁画里的飞天。对岸的芦苇丛中，白鹭单腿立在浅滩，蓑衣老翁的竹篙轻轻一点，船桨搅碎了倒映在水中的云影。

行至镇上，青石板路被晨光晒得发烫。卖花阿婆的竹筐里，栀子花与野菊挤挤挨挨，花瓣上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晕。裁缝铺的木格窗里，老式缝纫机哒哒作响，银针穿梭间，碎布头拼成的蝴蝶在围裙上振翅欲飞。杂货店老板掀开棉布门帘，热气裹着油条香扑面而来，玻璃罐里的陈皮梅子沉在琥珀色的糖浆里，像时光酿成的琥珀。

穿过正在施工的立交桥，钢筋森林在晨光中渐次苏醒。白领们捧着咖啡从写字楼涌出，玻璃幕墙映出他们匆匆的身影。外卖骑手在车流中穿行，保温箱上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。忽然瞥见天桥下蜷缩的流浪歌手，吉他盒里躺着几枚硬币，琴弦上还系着褪色的红丝带。他抬头看见我时，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整个城市的晨光。

行至郊野公园，晨练的老人在太极阵中缓慢转身，白绸扇掠过盛放的木槿。风筝线在空中画着圆弧，断线的那只白鹇仍在云间盘旋。滑板少年从旋转木马旁掠过，护腕上的彩带与花坛里的波斯菊同频摇曳。我坐在湖边的长椅上，看锦鲤跃出水面，惊起一圈圈年轮般的涟漪。对岸的垂柳下，穿校服的少女正在写生，铅笔与橡皮的沙沙声，和着湖面的波光，在晨风里织成细密的网。

暮色四合时，归途的晚风送来稻花香。收割机在金色波浪中缓缓移动，拖拉机突突的轰鸣惊起暮归的群雁。卖红薯的大婶推着铁皮车停在路口，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烤红薯的甜糯，在晚风里酿成醉人的酒。我接过纸袋时，发现她手背上结着暗红的烫疤，那是给红薯翻面时被蒸汽烫伤的印记。

路灯次第亮起时，车窗上贴满水汽。回望来路，那些惊鸿一瞥的风景在记忆里渐次清晰：老农后颈的青筋，女孩掬水的弧度，流浪歌手琴弦上的红丝带，少女写生时飞扬的马尾。它们像散落的星辰，在时光的经纬里连成璀璨的银河。或许人生本就是场漫长的旅行，每个转角都会邂逅不同的风景，而真正珍贵的，是那些在路旁驻足时，被岁月打磨出的温润与懂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