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午后,蝉鸣声裹挟着暑气从窗外涌进来,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叶在青石板上织出斑驳的网。我蹲在竹筛前,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些鼓胀的蚕豆荚,忽然想起奶奶布满老茧的手,想起二十年前在江南老宅里,我们祖孙俩共度无数个这样的午后。
那时我总爱光着脚丫在竹席上蹦跳,奶奶的蓝布围裙永远系在腰间。她将刚从菜园摘下的豆角浸在井水里,青翠的豆荚在水面轻轻摇晃。我踮着脚看井水里浮动的云影,奶奶却突然握住我的手:"来,帮奶奶剥个蚕豆。"她布满裂纹的掌心托着豆荚,我学着她将指甲掐进豆荚缝隙,却总把豆子夹得四分五裂。奶奶笑着用嘴吹开碎壳:"慢慢来,蚕豆像小船,要顺着水流的方向推。"
竹筛里渐渐堆起雪白的豆粒,像撒了一地珍珠。奶奶教我辨认不同豆荚的纹路,说豌豆的荚纹像鱼鳞,蚕豆的荚纹像老树皮。她把豆粒倒进陶罐时,总会挑出几颗发黑的豆子:"你看,这些是没晒透的。"我蹲在陶罐旁数豆子,忽然发现奶奶的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,那是她给豆角搭架时留下的印记。
某个暴雨突至的傍晚,豆田里积了半尺深的水。奶奶举着油纸伞站在田埂上,裤脚卷到膝盖,浑浊的雨水顺着她的脊背往下淌。她弯腰抢救被水浸透的豆角,我追过去想帮忙,却被她轻轻推开:"别动,豆角在水里泡久了会发霉。"她蹲在泥水里挑选完好的豆荚,佝偻的脊背在暮色中弯成问号。那晚我们守着火塘剥豆子,她教我辨认豆种:"圆的是蚕豆,扁的是豌豆,带纹的是眉豆,这些要分开放。"
岁月在竹筛的碰撞声中悄然流转。去年回老宅,发现那口井早被水泥封死,井栏上的青苔也变成了灰白色。奶奶的蓝布围裙挂在门后,布料上还留着几处补丁,针脚歪歪扭扭却格外工整。我蹲在竹筛前,发现蚕豆荚已经很难剥开,豆粒上的绒毛也变得稀疏。忽然想起奶奶说过,蚕豆要等豆荚发黄才好剥,就像人到了一定年纪,才会懂得等待的深意。
暮色漫过窗棂时,我捧着陶罐里的豆子,忽然明白那些被岁月磨砺的纹路,原是时光留下的年轮。奶奶教我的不仅是剥豆的技巧,更是如何在生活的褶皱里寻找光亮。就像蚕豆荚需要耐心等待成熟,人生也需要在时光的浸润中沉淀智慧。竹筛里的豆子渐渐泛起琥珀色的光泽,我知道,这些穿越岁月的豆种,终将在某个夏天,长成新的故事。
井水早已干涸,但老宅门前的石阶上,至今留着奶奶教我数豆子时踩出的凹痕。那些凹痕像极了蚕豆荚的纹路,在岁月的冲刷下愈发清晰,提醒着我:有些东西不必刻意铭记,它们早已化作生命年轮里最温柔的刻度。